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誠實的污垢

山雪融化,印第安公主在山的正面顯現,她的頭擦著天空。那場車禍一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天,全家人聚在起居室里。爸爸開始講解《聖經》時,泰勒清了清嗓子,他說他要離開了。

「我要去……去上大……大學。」他說,面容僵硬。他費力地吐出這些話時,脖子上一根血管鼓起,一會兒顯現,一會兒消失,像一條掙扎扭動的大蛇。

每個人都看著爸爸。他面無表情。沉默比吼叫更可怕。

泰勒將是我的哥哥們中第三個離開家的。我大哥托尼開拖拉機運碎石和廢品,正在為娶妻努力攢錢。二哥肖恩幾個月前和爸爸吵了一架,離開了家。此後我就沒見過他了,但母親每隔幾周會接到他匆忙打來的電話,他在電話里告訴她他很好,正在做焊接或開拖拉機。如果泰勒也走了,爸爸就湊不夠一個小工隊了,也就沒法去給人家蓋穀倉或乾草棚了。他將不得不重操拆解廢料的老本行。

「什麼是大學?」我問。

「大學就是給那些太過蠢笨、在第一輪學不會的人額外開設的學校。」爸爸說道。泰勒盯著地板,臉孔緊繃。接著他垂下肩膀,面容舒展,抬起了頭。在我看來,他的自我似已出離。他的目光柔和又可愛,我完全無法從那眼神中認出他。

他在聽爸爸發表長篇大論。「大學教授有兩種,」爸爸說,「一種知道自己在說謊,另一種認為自己在說真話。」爸爸咧嘴一笑,「不知道哪種更糟糕,想想看吧,一種是光明會的金牌代理人,至少知道自己拿的是魔鬼的工資,另一種甚是傲慢,自認為比上帝更有智慧。」他依然咧著嘴笑。形勢並不嚴峻;他只需給兒子講一些道理。

母親說爸爸是在浪費時間,一旦泰勒下定決心,沒人能說服他迴轉心意。「你這是在用掃帚掃山上的灰。」[意指「不可能的任務,白費口舌」。]說著,她站了起來,先花幾分鐘穩住身體,然後艱難地下樓。

她得了偏頭痛。她幾乎總是偏頭痛。她仍然在地下室里度日,直到太陽落山後才上樓,之後也很少能待過一個小時,因為嘈雜和勞累的雙重摺磨讓她頭痛欲裂。我看著她慢慢地、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,彎著腰,雙手緊抓欄杆,彷彿是個盲人,不得不摸索著前行。她等著雙腳都穩穩地站在一個台階上,然後再去夠下一級。她臉上的浮腫差不多消失了,幾乎恢復了原來的模樣,只是黑眼圈仍在,從黑色逐漸褪成深紫色,現在變成一種紫丁香和葡萄乾的混合色。

一個小時後,爸爸不再咧嘴笑了。泰勒沒有再提他上大學的願望,但也沒答應留下來。他只是出神地坐在那裡,安然承受。「一個男人不可能靠書本和廢紙為生,」爸爸說,「你以後會成為一家之主。你靠書本怎麼養活老婆孩子呢?」

泰勒歪著頭,表示他在聽,但什麼也沒說。

「我的兒子,竟然排著隊等著被無神論者和光明會間諜洗腦……」

「學……學校是教……教堂開的,」泰勒打斷他的話,「能壞……壞到哪裡去呢?」

爸爸霍地張開嘴,一股氣流衝出。「你不覺得光明會已然滲入了教堂嗎?」他聲如洪鐘,有力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迴響,「你難道不知道他們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學校嗎?在學校他們可以培養出整整一代偽摩門教徒。我對你的培養可比那強多了!」

我永遠忘不了父親這一刻的樣子,強勢又絕望。他身體前傾,咬著牙,眼睛眯成一條縫,在兒子的臉上搜尋表示贊同的跡象、共同信念的痕迹,但沒有找到。

泰勒是怎麼決定離開這座山的,這是個離奇的故事,充滿缺口和曲折。故事從泰勒本人開始,他性情古怪,這是事實。這種情況發生在很多家庭里:某個孩子格格不入,跟不上節奏,合不上拍子。在我們家,泰勒就是那個孩子。我們其餘人跳吉格舞,而他跳的是華爾茲;他對我們生活中喧鬧的音樂充耳不聞,我們也聽不見他寧靜的復調。

泰勒喜靜,愛看書,喜歡分類、標記、整理。一次,母親在他的衣櫥里發現了整整一架子按照年份堆放的火柴盒。泰勒說裡面裝著他過去五年攢下的鉛筆屑,是他收集來為我們的「上山應急包」作火引用的。家裡其他地方亂作一團:卧室地板上堆滿了待洗衣物,上面滿是來自廢料場的油污;廚房裡,每張桌子上、每個櫥櫃里都放著布滿灰塵的葯酊罐,只在干更髒的活時才把罐子收到一邊,比如給一頭死鹿剝皮,或者擦拭步槍上的防腐油。但在雜亂的中心,泰勒擁有積攢了五年、按年份分類的鉛筆屑。

我的哥哥們就像一群狼。他們頻繁地試探對方,一旦有哪個小點兒的突然長大,夢想著向上爬,便會爆發混戰。在我小時候,這些打鬥通常以母親對著打碎的檯燈或花瓶尖叫而告終,但隨著我漸漸長大,家裡能打碎的東西越來越少。母親說我很小的時候家裡有過一台電視機,直到肖恩把泰勒的頭按了進去。

兄弟們扭打起來時,泰勒就聽音樂。他擁有我所見過的唯一的音箱,音箱旁邊放著一大堆CD,上面寫著諸如「莫扎特」和「肖邦」之類的奇怪的詞。在他大約十六歲時,一個星期天的下午,我正在看他的CD,被他撞上了。我想跑開,我以為他會因我進他的房間而狠狠揍我一頓,但他卻拉過我的手,把我領到那堆東西旁。「你……你最……最喜歡哪一張?」他說。

我指了指一張黑色CD,封面上有許多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。泰勒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我。「這……這是唱……唱詩班音樂。」他說。

他把碟片塞進黑盒子,然後坐在書桌前開始看書。我蹲在他腳邊的地板上,用指甲在地毯上亂畫。音樂響起:一陣琴弦的撥動,接著淺吟低唱,如絲綢般輕柔,卻不知何故穿透心靈。我熟悉這首讚美詩——我們在教堂唱過,混亂的聲音帶著虔誠匯聚成大合唱——但這個不同。同樣充滿虔誠,但裡面也有別的東西,與學習、紀律和協作有關。一些我還不懂的東西。

歌曲結束了,我獃獃地坐在那裡,接下來聽了一首又一首,直到CD播完。沒有了音樂,房間里顯得死氣沉沉。我問泰勒我們能不能再聽一遍。一個小時後,音樂停了,我又請求他再放一遍。天色已晚,屋裡很安靜,泰勒從桌旁站起身,按下播放鍵,說這是最後一次了。

「我……我們可以明天再聽……聽。」他說。

音樂成了我們倆的共同語言。因為口吃,泰勒總是沉默不語,舌頭也越發笨重。正因如此,我和他幾乎從沒說過話,我根本不了解這個哥哥。現在,每天晚上他從廢料場回來時,我都在等他。等他洗完澡,搓去身上的污垢,他會到書桌旁坐下,說:「我……我們今……今晚聽……聽點什麼呢?」然後我會選一張CD,而他則開始看書。我躺在他腳邊的地板上,盯著他的襪子,側耳傾聽。

我和我的那些哥哥們一樣吵鬧,但和泰勒在一起時,我變了。也許是音樂的魅力,也許是他的魅力。不知為何,他讓我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。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大喊大叫。我儘力避免和理查德打架,尤其避免發生這種情況:最後兩人滾在地上,他撕扯著我的頭髮,我用指甲抓破他的臉。

我早該知道有一天泰勒會離開。托尼和肖恩走了,他們屬於這座山,而泰勒從不屬於這裡。泰勒一直喜歡父親所說的「書本知識」,而除理查德外,我們其他人對此毫不關心。

泰勒小的時候,曾有一段時間,母親對教育持理想主義態度。她曾說把我們留在家裡,是為了讓我們獲得比其他孩子更好的教育。但只有母親這麼說,因為爸爸認為我們應該學習更多實用技能。我很小的時候,他們兩人常常為此而戰:母親每天早上都讓我們學習,她一轉身,爸爸就把男孩們趕進廢料場幹活。

但母親最終會輸掉這場戰鬥。一切要從她五個兒子中的第四個,盧克說起。盧克對山上的事很有一套——他對動物很在行,似乎能與它們交流——但他有嚴重的學習障礙,學習認字非常吃力。母親花了五年時間,每天早上陪他坐在餐桌邊,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同一個音,但到盧克十二歲時,他也只能在全家人習讀經文時勉強讀出《聖經》中的一句話。母親不理解。她毫不費力地教會了托尼和肖恩認字,其他人也都輕鬆地學會了。我四歲時托尼就教我認字,我想那是為了和肖恩打賭。

等盧克會寫自己的名字,讀一些簡短的詞語,母親便開始教他數學。我的數學知識都是在早餐後洗碗時學到的,聽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什麼是分數,怎麼運用負數。盧克沒有取得任何進展,一年後母親便放棄了。她不再說什麼讓我們獲得更好的教育,而是開始附和爸爸的意見。一天早上,她對我說:「最重要的是,你們這些孩子都能認字了。其他的都是廢話,洗腦而已。」爸爸越來越早地趕著男孩們去幹活,到我八歲、泰勒十六歲時,我們就都徹底不學習了。

然而,母親並沒有完全倒向爸爸的那套理論,她偶爾仍懷有以前的熱忱。在那樣的日子裡,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吃早餐時,母親會宣布今天我們要「上學」。她在地下室放了一個書架,上面堆滿了有關草藥學的書和一些舊平裝書。其中有幾冊數學課本供大家共用;一本美國歷史書,除了理查德,我從未見其他人讀過。還有一本科學書,肯定是幼兒讀物,因為裡面畫滿精美的插圖。

母親通常花半個小時找齊所有書,然後我們把書分了,各自進房間去「上學」。我不知道哥哥們和姐姐在那期間都幹了什麼,我總是打開數學書,花十分鐘翻書,手指在中間插頁上摩挲。如果用手指摸了五十頁,我會向母親彙報,說我看了五十頁數學。

「太厲害了!」她會說,「看見沒?這種速度在公立學校是不可能的,只有在家裡才能辦到。在家你可以坐下來,真正專心致志,沒有任何干擾。」

母親從不講課或考試,也從不布置作業。地下室有一台電腦,裡面有一個叫「馬維斯燈塔」的程序,可以用來學習打字。

有時她去送草藥時,如果我們做完了家務,她會順路把我們送到鎮中心的卡內基圖書館。那裡的地下室有個房間放滿了兒童讀物,我們就閱讀那些書。理查德甚至從樓上拿了一些成人看的書,它們有著關於歷史和科學的沉重標題。

在我們家,學習完全靠自我指導:只要幹完自己的活兒,想學什麼都可以自學。我們中有的孩子比其他人更有紀律性。我是最散漫的一個,到十歲時,我只系統學過一個科目——摩爾斯電碼,因為爸爸堅持要我學。他說:「如果電話線路被切斷,我們將是山谷里唯一能進行交流的人。」儘管我也不太確定,如果只有我們學了摩爾斯電碼,我們去和誰交流呢。

年紀最大的幾個男孩——托尼、肖恩和泰勒——十年前接受的是另一種教育,彷彿他們曾擁有另一對父母。他們的父親從未聽說韋弗一家的遭遇,也從不談論光明會。他把三個大兒子送去上學,儘管幾年後又把他們從學校里接了出來,發誓說要在家裡教他們。當托尼要求重返學校,爸爸也同意了。托尼讀完了高中,儘管在廢料場幹活讓他曠課太多,以致最後沒能畢業。

泰勒是第三個兒子,他幾乎對學校沒有記憶,所以很樂意在家學習。直到他十三歲的時候,也許因為母親把全部時間都花在了教盧克認字上面,泰勒問爸爸能不能讓他上八年級。

從一九九一年秋到一九九二年春末,泰勒一整年都在上學。他學了代數,代數之於他的大腦就如空氣之於他的肺一樣自然。那年八月,韋弗一家遭到圍攻。假如沒發生那件事,泰勒是否還會重返學校,我不得而知;但我知道,父親在聽說了韋弗一家的遭遇後,再也不允許任何一個孩子踏進學校教室。儘管如此,泰勒的想像力還是被點燃了。他用全部積蓄買了一本舊三角學課本,繼續自學。他想接著學微積分,但又沒錢再買另一本書了,於是他就到學校去找數學老師要一本。老師當面嘲笑他說:「自學微積分,這是不可能的事。」泰勒不為所動:「給我一本書吧,我想我能自學。」最後他腋下夾著一本書離開了。

真正的挑戰在於找時間學習。每天早上七點,爸爸就把兒子們召集起來,分好組,派他們去幹當天的活兒。通常過了一小時爸爸才會注意到泰勒不在兄弟們中間。接著他會衝進後門,大步走進泰勒的房間,大聲質問正坐在裡面學習的泰勒。「你到底在幹什麼?」他一邊吼,一邊把鞋子上的泥巴踩到泰勒一塵不染的地毯上,「我讓盧克去裝工字梁——他一人幹了兩個人的活兒——我過來找你,你竟然還不挪屁股?」

我如果在該幹活時看書被爸爸逮住,會立刻溜之大吉,但泰勒巋然不動。「爸爸,」他說,「我吃完午……午飯再去干……幹活。但上午我得、得學……學習。」大多數上午他們都會爭論一會兒,然後泰勒放下鉛筆,耷拉著肩膀,穿上靴子,戴上焊接手套。但也有些上午,爸爸一個人氣鼓鼓地走出後門,這種情況總令我震驚。

我不相信泰勒真的會去上大學,會忍心棄山而去,加入光明會。我猜爸爸還有一整個夏天的時間去說服泰勒,每次小工隊回家吃午飯時,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做這事。哥哥們在廚房裡晃悠,分餐裝盤,爸爸則癱在油氈上——他太累了,必須躺下休息,但是又不能弄髒母親的沙發——開始了針對光明會的長篇大論。

有頓午飯尤其使我記憶深刻。泰勒正在用母親擺出來的配菜組裝玉米卷:他把玉米餅皮三個一排,整整齊齊碼在盤子里,然後小心翼翼地加入碎牛肉、生菜和番茄,計數,再完美地分配酸奶油。爸爸又在滔滔不絕。就在爸爸即將講完,換口氣準備重新開始時,泰勒把三個完美的玉米卷放進母親用來做酊劑的榨汁機里,打開了按鈕。機器的轟鳴聲響徹廚房,強行施加了一種寂靜。轟鳴停止,爸爸又開始了。泰勒把橙色的液體倒進杯子里,小心翼翼地開始喝,因為他的門牙仍很鬆動,仍試圖從他的嘴中蹦出。有許多回憶可被看作我們人生這一階段的象徵,但這段記憶一直令我念念不忘:爸爸的聲音從地面升起,而泰勒在喝他的玉米卷。

春去夏來,爸爸的堅決變成否認——好像爭論結束,他贏了。他不再談論泰勒要離開的事,也拒絕僱人替代他幹活。

一個溫暖的午後,泰勒帶我去城裡外公外婆家玩。他們仍住在母親小時候生活過的房子里,那是一棟與我們家有天壤之別的房子。裝飾雖不華貴卻得精心打理——地板上鋪著奶白色地毯,牆上貼著柔軟的花瓣牆紙,窗戶上裝有厚厚的百褶窗帘。他們幾乎沒更換過任何東西。地毯、牆紙、餐桌和檯面——一切都和我母親童年時一樣,彷彿讓我看到了舊日時光。

爸爸不喜歡我們去那裡。外公退休前是個郵遞員,爸爸說值得我們尊敬的人都不會為政府工作。外婆更糟糕,爸爸說,她很輕佻。我不知道「輕佻」是什麼意思,但他時常這樣說,以至於我將這個詞與她,與她家奶白色的地毯和柔軟的花瓣牆紙聯繫在一起。

泰勒很喜歡待在那裡。他喜歡外祖父母相互說話的方式,平靜,有條理,溫柔。他們家有種氣氛,讓我無須別人提醒就本能地感到,不該大喊大叫,不該打人,也不該在廚房裡全速衝刺。在那裡我唯一被一再提醒的就是,一定要把沾滿泥巴的鞋子放到門邊。

我們剛在她家的印花沙發上坐下,外婆就說:「去上大學!」她轉向我說,「你一定為你哥哥感到驕傲吧!」她笑眼彎彎。我能看清她的每一顆牙齒。我心想,外婆竟然覺得洗腦是件值得慶祝的事,隨她這麼去想吧。

「我去趟衛生間。」我說。

我一個人慢慢穿過走廊,每走一步都停下來,讓腳趾陷進地毯里。我笑了,想起爸爸曾說過,外婆能把地毯保持得這麼白,只是因為外公從沒真正干過活。「我的手可能很臟,」爸爸說著,朝我擠擠眼,露出他黑黑的指甲,「但這可是誠實的污垢。」

幾個星期過去了,時值盛夏。一個星期天,爸爸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。「我們有了充足的食物儲備,」他說,「燃料和水也存好了。現在只缺錢。」爸爸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,把它揉成一團,「不是這種假錢。世界末日來臨時,這些毫無價值。人們會用幾百美元鈔票換一卷廁紙。」

我腦海中閃現一個世界,綠色鈔票像空汽水罐一樣散落在公路上。我環顧四周。其他人似乎也都這麼想,尤其是泰勒。他的眼神專註而堅定。「我存了點錢,」爸爸說,「你們的母親也藏了一些。我們要把這些錢變成銀子。金和銀,才是將來人們夢寐以求的東西。」

幾天後,爸爸帶回來一些銀子和金子。都是硬幣形狀,裝在又小又重的箱子里。他把這些箱子搬進屋,放到地下室。他不讓我打開箱子。「它們可不是用來玩的。」他說。

後來泰勒也花了幾千美元——在賠償了農民的拖拉機和爸爸的旅行車後,這幾乎是他的全部積蓄——給自己買了一堆銀幣,堆放在地下室的槍櫃旁邊。他端詳著那些箱子,在那裡站了許久,彷彿懸浮在兩個世界之間。

泰勒比爸爸心軟,我一求,他就給了我一枚銀幣,和我手掌一般大小。這枚銀幣讓我安心。在我看來,泰勒購買銀幣是忠誠的宣言,是對我們家的承諾,儘管瘋狂攫住了他,驅使他想離家上學,但最終他會選擇我們。世界末日來臨時,他會站在我們這邊戰鬥。當樹葉開始變色,從夏天的杜松綠變成秋天的石榴紅和古銅金,我用手指無數次摩挲那枚銀幣,即使在最暗的光線下,它仍幽幽地閃著微光。這種原始的身體活動給我安慰,讓我確信如果銀幣是真的,泰勒就不會離開。

八月的一天早晨,我一覺醒來,發現泰勒正把衣服、書和CD裝進箱子。我們坐下吃早飯時,他幾乎快裝完了。我快速吃完,走進他的房間,看了看他的書架,現在除了一張CD,上面空無一物。正是那張黑色CD,上面是一群身穿白衣的人,現在我認出來那是摩門教禮拜堂合唱團。泰勒出現在門口。「我把那個給……給你留……留下。」他說。接著他走到外面,拿起水管沖洗他的車,把愛達荷州的灰塵沖刷乾淨,直到車子看上去像從未在土路上行駛過似的。

爸爸吃完早飯,一言不發地走了。我知道為什麼。看著泰勒把箱子裝進他的車,我簡直要瘋了。我想尖叫,但沒有叫出聲,而是衝出後門,翻過小山,朝山頂跑。我不停地跑,耳朵里的血液直往上涌,思緒被怦怦的心跳聲掩蓋。之後我轉身往回跑,繞著草地跑向那輛紅色火車車廂。我爬上車廂,剛好看到泰勒合上汽車後備廂,轉過身來,好像想跟我們道別,卻又沒人可以告別。我想像他叫著我的名字,想像我沒有回應時他臉上的落寞。

我從車廂上下來,他已經坐在駕駛座上了。我從一個鐵罐後面跳出來,汽車正沿土路隆隆行駛。泰勒停下車,從車上下來,抱住了我——不是像大人擁抱孩子那樣蹲下來,而是另一種擁抱:我們倆都站著,他把我拉過去,臉貼近我的臉。他說他會想我,然後鬆開我,鑽進汽車,飛快地開下山,上了高速公路。我看著塵土落完。

之後泰勒極少回家。他在敵方陣線上為自己開創了新生活,很少回到我們這邊。五年後我十五歲,就在我對他幾乎沒了記憶時,他在一個至關重要的時刻突然闖入我的生活。那時我們倆成了陌生人。

多年以後,我才會明白他那天離開的代價是什麼,他對自己要去的地方有多麼不了解。托尼和肖恩離開了山,但他們離開是去干父親教他們乾的行當:開挂車,做焊接,拆廢料。泰勒步入了一片虛空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,他也不知道。他無法解釋這個信念從何而來,也無法解釋它是如何發出明亮的光來穿透那黑暗的不確定。但我一直猜想那來自他腦海中的音樂,來自我們其他人聽不到的充滿希望的曲調,來自他買三角學書和收藏鉛筆屑時一直哼唱的秘密旋律。

夏天逐漸走遠,似乎在自己的高溫中蒸發了。白天仍然很熱,但晚上天氣開始轉涼,日落之後幾小時寒意漸濃。泰勒已經離開一個月了。

一天下午,我和城裡外婆在一起。那天雖然不是星期天,早上我還是洗了個澡,特意穿上沒有破洞和污漬的衣服,這樣我就可以乾淨得體地坐在外婆的廚房裡,看她做南瓜餅乾了。秋日的陽光透過薄紗窗帘灑在金盞花瓷磚上,讓整個房間發出琥珀色的光芒。

外婆把第一批餅乾放進烤箱後,我去了趟衛生間。穿過鋪著柔軟的白色地毯的走廊,我想起上次看到它時還和泰勒一起,心中不免一陣憤怒。衛生間感覺陌生。閃著珍珠般光澤的水槽,玫瑰般絢麗的大地毯,桃粉色的小地毯全都映入眼帘。甚至櫻草花蓋子下的馬桶都在向外窺視。我從鑲有乳白色瓷磚框的鏡中看著自己。我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我自己了。有那麼一刻,我在想難道這就是泰勒想要的:漂亮的房子,漂亮的衛生間,漂亮的妹妹。也許他離開就是為了這個。想到這裡我就對他心生怨恨。

水龍頭附近擺著十幾塊粉色和白色香皂,玫瑰和天鵝形狀,放在象牙色的貝殼皂盒裡。我拿起一塊天鵝形狀的,放在手指間細細感受它的柔軟。真美呀,我真想把它帶走。我想像把它放在我們家地下室的衛生間里,它那精緻的翅膀貼在粗糙的水泥上;我想像它躺在水槽上的泥坑裡,周圍是一塊塊發黃打卷的牆紙。我又把它放回了貝殼皂盒裡。

出來後,我走向外婆,她一直在走廊里等我。

「你洗手了嗎?」她問,她的聲音甜美又溫柔。

「沒有。」我說。

聽了我的回答,她的聲音不再甜美。「為什麼不洗呢?」

「手又不臟。」

「每次上完廁所後你都該洗手。」

「這又不重要,」我說,「我家衛生間連香皂都沒有。」

「這不是真的吧,」她說,「我可不是那樣教育你母親的。」

我擺好姿態,準備爭辯,想再次告訴外婆我們不用香皂,但我抬起頭,看到的卻不是我期待看見的那個女人。她看上去並不「輕佻」,也不像那種整天為白地毯而煩惱的人。那一刻,她變了。也許是她眼睛的形狀,它們眯在一起難以置信地看著我,又或者是她線條生硬緊閉的嘴巴。或者可能根本沒什麼變化,還是那個老太太,還是那副模樣,說的也是她常說的話。也許她的轉變只是我觀感的一時改變——就那一刻而言,也許那是他的觀感,那個令我既恨又愛的哥哥。

外婆領我進了衛生間,看著我洗完手,接著指引我用玫瑰色的毛巾把手擦乾。我的耳朵發燙,喉嚨發乾。

不一會兒,幹活歸來的爸爸順路來接我回家。他停下卡車,按喇叭叫我。我低著頭出來了。外婆跟在後面。我把副駕駛座上的工具箱和焊接手套拿開,匆匆坐了上去。外婆對爸爸說了我不洗手的事。爸爸右手擺弄著變速擋,吸著臉頰聽著。一陣大笑在他體內冒著泡。

回到父親身邊,我感受到他的力量。熟悉的鏡頭滑過我的雙眼,一小時前外婆對我施加的奇異影響消失了。

「難道你不教孩子上完廁所後洗手嗎?」外婆說。

爸爸掛上擋,卡車向前行駛。他揮了揮手,說:「我教他們不要尿在手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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